就在几天之前,一部名叫《封神:妲己》的网络电影悄然上线。这部网大票房不俗,上映3天累计分账万;口碑则一路暴跌,时至今天,豆瓣评分依旧不足3分。
如果诸位没有听说过此片,强烈建议您,就不要浪费人生中,宝贵的分钟,以及5块钱了。
纵然,妲己的扮演者是千姿百媚的阿娇。
片中的阿娇一点也不娇。新婚当晚,她和纣王不想着嘿嘿嘿,反倒议论起天下大势。妲己所提的意见,很是辣眼睛:“将兵权收归中央,尽早平定战事,愿天下早日太平……”
上过学的我们都知道,这事儿是秦始皇首先干的。
刚cosplay完始皇帝,妲己转眼又被哪吒附体,她沉着冷静地说道:“我命由我不由天。”
妲己的形象,当然可以重新演绎,尽情发挥。但不管怎么改编,常识告诉我们,狐狸精绝对不是那样的。
矛盾
“狐狸精”在今天的语境下,早已不是什么好词儿,往往还和“小三”勾连在一起。古代呢?它似乎又不是百分百的坏,于是乎,如今替狐狸精叫冤者,可谓不乏其人。
我看过很多的书,却越看越迷茫,从先民时期到清代,前人对狐狸精的描述,其实充满着矛盾。换言之,今天为它“正名”的言论,既对又不完全对。
关于狐狸精最早的故事记载,可以追溯到大禹会“涂山女”的传说。
传说中,大禹年过三十而未娶,他自言自语道:“恐时暮失。”意思是说,恐怕年龄大了,没有后代。正所谓想啥来啥,有一只九尾白狐,适时出现,造访于禹。
这个故事的结局颇为圆满,大禹迎娶了涂山之女,女子生下启,启建立了夏。
但是,如果剥离掉大禹水利工程师的“主角光环”,当成一个普通人去看,这个故事是否又充满了暧昧?一个男人碰到一只狐狸,继而发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。
我没有不尊重大禹的意思,毕竟,这样的假设其实是屈原提出来的。他在《楚辞·天问》中,如此写道:
禹之力献功,降省下土四方。
焉得彼嵞山女,而通之于台桑?
末尾一句,最值得说道。“通之于”意味着不是娶,而是私通;“台桑”亦即“桑台”——古之男女常私会于桑林、台上,简言之,“台桑”即小树林之意。
总结一下,与大禹“通”的这只狐狸,首先是雌性,其次它并非祸患,还带着浓重的情欲色彩。
关于狐狸最早的诗词记载,则可以追溯到《诗经》。在《南山》中,有如下几句:
南山崔崔,雄狐绥绥。
鲁道有荡,齐子由归。
既曰归止,曷又怀止?
这几句诗中,又包含了一个典故。“齐子”所指代之人,名曰文姜,她是个不检点的女子,先是与其兄襄公私通,之后又下嫁给鲁国的国君桓公。这首诗歌的创作背景,就是在她出嫁的路上。
简单翻译一下:高高的齐国南山上,有一只雄狐狸在淫邪地求偶。文姜沿着去往鲁国的康庄大路,她将要嫁给桓公。襄公既然想将妹子出嫁,为何又和她通奸呢?
如诗中所述,《南山》中的狐狸,同样象征着情欲,但它是雄性的。单就这点而言,与大禹的传说,已然相互矛盾。
抛去性别不表,两个最早版本的狐狸精,情欲虽情欲,却都是相对正面的形象。这在当时是一种普遍现象,上古时期,狐的传说,与高禖神有关。
何谓高禖神?远古时代的中国,管理婚姻、爱情以及生育的神。
言及高禖神的工作职责,总让人往不正经的方向,譬如娼妓的角度来思考。
古代娼家供奉的行业之神,共分为五种:一曰音乐家(毕竟这也是她们的本职工作)、一曰强盗(自古男盗女娼不分家)、一曰武将、一曰文官(齐相管仲),最后的一种,则是妖怪,譬如狐狸精。
如此这般,狐狸精与高禖神便形成了完美的闭环。它们象征着欲望与美好。
狐狸精在远古时代,就只有这一种形态吗?恐怕也未必。《山海经》作为先秦时代的古籍,是如此描摹它的:
其状如狐而九尾,其音如婴儿,能食人。
很显然,这样的狐狸就不怎么美好了。基于此,《山海经》鼓励人们吃它,吃了九尾狐就能获得辟邪的能力。
不论如何,《山海经》里的狐狸形象,与《诗经》等文本,是相互矛盾的。这样的矛盾,甚至贯穿了中华上下五千年。
歧视
省略掉中间部分,我们直指封建王朝的终点,即清代。清朝的蒲松龄,撰写一部《聊斋》,他塑造了不少狐狸精的形象。毫无疑问,蒲松龄的刻画极度成功,诚如郭沫若所言:“写鬼写妖高人一等。”
饶是如此,蒲松龄塑造的狐狸精,其实也是矛盾的,既不是完全的坏,也不是无节制的好。有正面形象,娇滴滴可爱类型的;有负面存在,阴险狡诈型的。
想必诸位看过不少《聊斋》的故事,笔者试着问两个稍内涵的问题:其一,在蒲松龄笔下,什么样的狐狸精是好的,什么样的又是坏的。其二,《聊斋》中的狐狸精,来自于哪个省份。
第一个问题的答案,远没有那么高深。在蒲松龄笔下,女性狐狸往往是“好”的,雄狐虽然不乏良人,但品行恶劣阴险狡诈者同样不少。换言之,蒲松龄有点性别歧视。
第二个问题的答案,可能又涉及“地域歧视”。无论男女,狐狸们在自报家门时,往往称自己为陕西人。
不妨举例说明。在《红玉》中,狐女红玉自报家门曰:“妾实狐。适宵行,见儿啼谷口,抱养于秦。”
《狐谐》中的狐女如此介绍自己:“我本陕中人。”
女性如此,男性亦然。《娇娜》篇中,出现了一个狐男,他自称曰:“仆皇甫氏,祖居陕。”
《真生》章节中,长安士人贾子龙,碰到的雄狐真生,“咸阳僦寓者也”。
蒲松龄当然不是在“歧视”,退一万步讲,哪怕他歧视了,歧视的也是那些蝇营狗苟的人类,而非善良的狐狸。
但为何他刻画的狐狸,又有如此之多的巧合。蒲松龄绝不是乱写一通,想要探究其中的原因,还要把视线拉回到盛唐。
唐朝的中国,以开放包容著称。历史上西域胡人大批来华,就发生在唐、汉,就居住在长安以及周围。
入居唐朝的胡人,来到中国大多是为了做生意。小买卖者卖胡饼、开饭馆,大商人贩象牙、玛瑙、琥珀等等。
可想而知,胡人往往并不穷。据《资治通鉴》记载,他们,“殖资产,开第舍,市肆美利皆归之。”有了钱之后,自然也会花天酒地,因为留恋唐朝的繁华,他们甚至不愿意回乡。
胡人先天具有艺术细胞。唐代最流行的歌舞音乐,都是从西域传播而来,譬如龟兹乐、胡旋舞;唐朝人最喜爱的乐器,譬如琵琶、羯鼓,也都是由胡人传入。
除了这些“常规操作”,他们还擅长表演杂技。索上相逢、钻刀圈、抛接丸剑、吞刀吐火等等绝技,其表演者大抵来自西域的伎人。
狐狸精穿戴得珠光宝气,能歌善舞,善于魅惑之术,这大概就是中原人,在内涵当时的胡人。
来自西域的男人,因为有钱,常常违法乱纪,自然也招来中原人的厌烦,用史书中的话就是,“或衣华服,诱取妻妾,故禁之”。
但对于胡女,就另当别论了。毕竟,她们漂亮啊。
在某些人眼中,胡姬酒肆,堪称温柔之乡。譬如李白,他写过不少赞美胡女的美丽诗篇:
胡姬貌如花,当垆笑春风。
笑春风,舞罗衣,君今不醉将安归。
对于漂亮的女生网开一面,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。所以蒲松龄的笔下,“狐情反复,谲诈己甚”,可以用来形容男性;对于妹子们,当然不能如此狠戾了。
狐狸精的故事,自古就有,到了唐朝,迎来了创作的高峰。据陈寅恪所言:“幻为美女以惑人之物语,恐是中唐以来始盛传者。”
所以说,蒲松龄如此记载,并非闭门造车,更像是一种创作的惯性,或者可以说,“站在巨人的肩膀上”。
人事
所谓“狐狸精”的传说,讲述的永远都不是狐狸精,而是人的事情。
秦汉时期就是如此。儒家为主张自己的学说,在其典籍中,将狐狸精推举为有德行的神兽。
《说文解字》中说,狐狸有“三德”:其色中和,小前大后,死则丘首。
九尾狐狸的色泽为白色,这是一种中间色,与孔子的中庸之道相互契合。
狐狸群行时,幼小的狐狸在前,年老的大狐在后,即“小前大后”,体现出的是孝道与守礼。
《礼记》中写道:“狐死正丘首,仁也。”意思是说,狐狸如果死在外面,一定会把头朝向它们的洞穴。这样的传说,将狐狸定义成仁义、不忘本的典型。
我们不妨脑洞大开,将它的这些品德,讲述给狐狸精妲己听,估计连她也不信,自己竟如此优秀。
儒家的学士,表扬的绝不是狐狸,而是他们自己罢了。
唐朝的狐狸精故事,所讲的依旧是唐朝人的事。那个时候,学子们所不敢讥讽的权贵,以及可以尽情讥讽的胡人,早就过上花天酒地的生活。对于这种生活,耿直的杜甫先生,是这样说的:
宫中行乐秘,少有外人知。
外人不知,读书人够不到,却可以插上想象的翅膀。于是乎,美丽的狐狸精传说,包括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,开始流行。
将狐狸精变幻为美女的整个过程,情景再现的,则是本公号常驻嘉宾白居易先生:
头变云鬟面变妆,大尾曳作长红裳。
徐徐行傍荒村路,日欲暮时人静处。
或歌或舞或悲啼,翠眉不举花颜低。
当然,白居易作此诗,主要是讲“戒艳色”的主题。换言之,他老人家是从批判的角度写的,我们自然要批判着看。
清朝的蒲松龄,打着狐狸精的幌子,所讲述的,依旧是人的故事。所以评论家才这样说:“蒲之孤愤,假狐鬼以发之。”
同属于清代的文人纪晓岚,曾经编纂《阅微草堂笔记》,在这本书里,他同样讲了很多狐狸精的故事。最好玩的一个,说的是某位女子假扮成狐狸精,出去勾引男人。
京城有一座废弃的园子,里边住着几只狐狸。有一个漂亮的美妇人,便借着狐狸精的由头,夜里翻墙去和邻居的少年搞事情,少年郎偏偏还信了她的鬼话。某个夜里,他们正在快活之时,有人用瓦片去砸美女家的屋子,还高声骂道:“我虽然在园子里住了很久,却从没做过勾引良家少男的事情,你为什么要污辱我的名声?”
得,小娘子一胡闹,连真的狐狸精都看不下去了。
通过这个故事,纪晓岚就像是在告诉我们,不装了,摊牌了,我说的就是人而非狐狸。
因为《封神演义》小说的成功,更确切地说,因为傅艺伟老师精彩的演技,狐狸精在今天几乎只有唯一一种性格,不得不说,这多少有些遗憾。
《封神:妲己》的“横空出世”,从鼓励导演的角度考虑,人家或许也是为了打破这一格局,塑造一个全新的狐狸精。只不过因为脑回路太过清奇,这部片子几乎被网友们打回了原形。
狐狸精的故事可以改,但是不能太尬。毕竟,另一部名著的绝对主角曾经教导我们:改编不是乱编,戏说不是胡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