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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岭往事散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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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去秦岭

去秦岭,还得从三十多年前说起。

十月初,天气还比较热。我们一班同学,坐上学校的大巴,出了西安城,叽叽喳喳,一路欢声笑语,去翠华山。这是大学写作课的实践课堂。刘老师的写作课一向富于感染力,给我们安排这样一次实践课堂,更让同学们欣喜。车子在长安农村田野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,到了山脚下,看到眼前的山峰,比司空见惯的黄土山岭高大挺拔多了。再开了一段蜿蜒山路,就到了天池边上。第一次看到如此优美的湖光山色,清新的空气让身体的每个毛孔都舒张开了。整日圈在校园的同学们和我感受一样,兴致高涨,三三两两,自由结伴,开始游玩。天池里划船的、攀爬石崩地质公园的、探幽冰洞风洞的,都不亦乐乎。一天下来,真是玩疯了。兴奋的是,游玩中知道了翠华山就是莽莽大秦岭的一部分。中学开始就心心念念的地理大神竟是这样不期而遇!也是初识秦岭。便深情地凝视了许久那些深处层峦叠嶂的山峰,想象哪一天到深处拥抱秦岭。

到了十一月底,刘老师第二堂实践课又安排了,是参观兴教寺和净业寺。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两处寺院都是佛教的祖庭。兴教寺有玄奘墓,又在长安樊川边上,寺里碑刻介绍较多,印象就深些。净业寺当时则有点轻看,以为刘老师又组织我们爬了一次秦岭山。净业寺深入沣峪口两三公里,大巴停在公路旁,需要一个时辰才能到达。已是深秋季节,山路上落满黄叶,踩上去松松软软。寺院附近的山峰五彩斑斓,秦岭被深秋红叶装扮的格外妖娆。美景也洗掉了爬山的劳累与汗水。在这里也是第一次看到华山一样的月白色整块岩石山体,暗自诧异秦岭山峰是如此雄浑壮观,充满阳刚之气。没有想到这一次净业寺之行,竟让我与这个古刹结缘,后来的三十多年中,去净业寺爬山绰绰半百次有余。

刘老师也成了大学记忆里形象鲜明的师者。难以忘怀。他后来还给我们安排过到民生大厦当售货员的实践课。大学时代,那么多课程,似乎只有刘老师的实践课,事隔三十多年,依然印象深刻。

毕业工作不久,就有了一次亲近秦岭的机会。我们在秦岭青华山脚下的一个招待所举办培训班,与秦岭朝夕相处一周多,期间和同事们攀登了青华山。青华山和净业寺所在的凤凰山背靠背,视野开阔,在青华山一侧。山顶上是当地村民维护管理的卧佛寺,也有千年历史,设施却很简陋。在卧佛寺北望,能看到关中大地和西安市区,从后面的山脊上南望,则是连绵起伏的山头,茫茫无边。无穷无尽的视域让我感到山竟然是这样的。原来以为翻过山脊就到了陕南。始知秦岭的深厚。其实,当时是没有用心思考,秦岭东西绵延上千公里,南北跨度到大巴山也有两三百公里。哪会翻个山头就作南北穿越?

很快,就迎来了穿越秦岭的机会。年底了,需要掌握汉中地区单位当年科研生产情况,我成了四人工作团队的一分子,早晨从西安出发,经宝鸡上秦岭,过黄牛铺、双石铺,翻越紫柏山,小憩张良庙,接近晚上六点才到达汉中,竟历时一日。这是我的秦岭初体验。

仁者乐山。生性迟钝,却也列不入仁者,最多忍者吧。闲暇时光,登爬秦岭浅山竟成了最大的乐事。也开启了与秦岭亲密接触。

秦岭脚下,出山的溪流冲刷出一个个峪口,自东往西,大峪、小峪,抱龙峪、子午峪、沣峪、高冠峪、太平峪、祥峪、耿峪,还有峪里的水库堰坝都自带欢乐的灵性,周末假日,或独行大侠、或呼朋唤友,在峪口溪涧里亲水攀岩,是最好的休闲。水边疲倦了爬爬浅山,发展到后来便成了专门去爬山。

净业寺熟悉,路也好,游客四时络绎不绝,不会寂寞,就去的最多。早晨去过、中午去过、傍晚也去过,风里、雨里、雪里也去过。登顶用时最初得一个小时,后来只需二十多分钟。路上哪儿是台阶、哪儿是石径、哪儿能佳观赏到山体凤凰样子都烂熟于心。山门到寺院八百三十多个台阶的位置和形状似乎都印进脑海。

净业寺门口有株唐代槐树,树下常常坐满游客。去的多了,看见古槐,如故人一样亲切,这是千年的交情?入侧门,迎面可见一米多高的石牌,上有赵朴初题的律宗祖庭四字。庭院不大,两三亩见方。常有日本、韩国、泰国等域外僧侣访问。因为道宣的再传弟子鉴真和尚是日本律宗始祖。登山大多数时候止步于此,稍事游览休息即下山返回。意犹未尽时,可扩展行程,绕到大殿后面,有一条泥土小路,继续攀爬半个时辰,到了一座宝塔,是律宗祖师道宣法师的舍利塔。不想原路返回时,绕过舍利塔,沿左侧小径可下到沣峪口沣德寺,右侧东北方向继续攀爬一个时辰,就到了卧佛寺。由卧佛寺可到青华山脚下,也可绕过其身下继续上行一个时辰,就到了皇峪寺。就算完成了徒步爱好者心心念念的三寺穿越。皇峪寺是唐朝紫薇宫的遗址,为秦岭众峰环抱,充满清净朗润的气息。春夏季节,如卧万花丛中,附近也确有徒步者爱去的万花山。卧佛寺到皇峪寺山路两侧遍地都是白绢梅,四月初花季时节经过,就如浮游在白色花海里。

净业寺客堂里高朋不断。橱窗照片经常看到住持接待外宾,穿着一袭整洁的百衲衣僧服。寺院对游客贴心有爱。院子的茶水炉四季免费开水供应。后来我只要去那里登山就不带水了。洗手池旁边备有刷子,方便游客清洗登山时沾上的泥土。在净业寺登山时曾遭遇一次“险情”。有一天黄昏,独自从卧佛寺下山,快到舍利塔了,我离开山脊路径,抄谷底小路下撤,忽然听到猛兽吼声,一下子楞了,秦岭浅山哪来的猛兽?但分明听到了狮虎的咆哮声,惶恐中听到了远方游客的喧闹声音,遂镇定,便一头雾水迅速下山。过了一段时间,本地新闻报道净业寺被林业部门处罚了。因为其违规养了一对狮子。才明白了那天的猛兽吼声来源。

终南山的著名故事大都发生在嘉午台与南五台一带。秦岭大峪、小峪夹抱而成的山脊是嘉午台。从大小峪两侧山脚眺望,嘉午台形如猛虎啸林秦岭,又如蛟龙腾飞关中。峰顶五峰突兀嶙峋,一些景观游人给了恰如其分的形象称谓:神鹰护台、双凤朝阳、鱼龙腾越、金蟾戏云、关公劈石等等。最高处岱顶海拔千八,这样的景色和海拔是最佳的户外登高处,一直游人如织。

通常从白道峪的河谷登嘉午台。溯溪而上,乱石河滩与土路交替,林深蔽日,沿途有一两处小寺院,处处可见住山修行的村舍洞棚。到了天梯,就快到嘉午台顶部,路大都是在花岗岩山体上凿刻砌垒出来的了。天梯二三十米高,得摩肩接踵攀索而上,后来还得经过收腹贴胸才能通过的单侧峭壁。两侧悬崖的龙脊,胆小笨拙者得匍匐而行。这些地方回望就是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,长安市井也历历在目。此时,登攀时的劳累汗水再多也觉得值了。

嘉午台身下有虚云修行过的狮子茅棚。从大峪一侧登嘉午台,沿之字形山坡攀爬,一个时辰多就可以到狮子茅棚。一代宗师虚云老和尚光绪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在此修行。虚云一生可谓传奇,苦行百余年,遍访国内与东南亚著名道场,法嗣信徒达数百万众,建国后担任中佛协首届名誉主席。他的自定年谱是这样记录这段休息岁月的:“十月至终南山结茅。觅得嘉午台后狮子岩。地幽僻。为杜外扰计。改号虚云”。他曾题句嘉午台:“《题终南山嘉午台狮子茅庵纪事一绝》。秦雪堆里梦惊回,火烬风卷不见灰。煮片冰心谁领略,阳回春信自放梅”。虚云大和尚在狮子茅棚入定半月的故事,更引人入胜。自定年谱中这样记载这段故事:“一日煮芋釜中。跏趺待熟。不觉定去。入定不知时日。山中邻棚复成师等。讶予久不至。来茅蓬贺年。见棚外虎迹遍满。无人足迹。入视。见予在定中。乃以磬开静。问曰。‘已食否。’曰。‘未。芋在釜度已熟矣。’发视之。已霉高寸许坚冰如石。复成讶曰。‘你一定已半月矣。’相与烹雪煮芋饱餐而去。复师去后。不数日。远近僧俗。咸来视予。厌于酬答。乃宵遁。一肩行李。又向万里无寸草处去。”他这才是教课书般的说走就走。去的是峨眉山、鸡足山,后来入缅甸、赴泰国,继续云游。看虚云老和尚一生行状,堪为中国徒步者的鼻祖和模范。是真行游问道者。今日嘉午台因之多了一段佳话。

读到老和尚的“又向万里无寸草处去”,也生醍醐灌顶之觉悟。使平日的登山有了豁然开朗的注解。我们在攀登世上的山峰,甚至连珠穆朗玛峰也常常“堵车”,一直懵懵懂懂,不明初心,其实就是心有“向万里无寸草处去”的向往,才不惮爬遍万山,甚至珠峰也不放过,却多了山野中滚滚红尘,只是给山徒添喧闹,山还是山,我仍是我。观今人烦恼,主要是少了老和尚“乃宵遁”的洒脱。登有形山多,入无形山无。我们想向山求静,以有涯博无涯,以有边求无边。拿得起,放不下,出的来,回不去。甚至更多的人还没有出来,遑论回不去?想到这里有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妙趣。踏着足迹,方得老和尚留给今人的最宝贵启示。狮子茅棚也是终南山给我们的无言之书。

嘉午台西邻南五台,古称太乙山,海拔千六米有余,为终南山支脉,是中国佛教圣地之一,因山上有观音,文殊,清凉,灵应,舍身五个山峰,又在长安城南,称为南五台。由太乙镇进山,行车二十多分钟即到南五台停车场,扇形的山坡上松杉密布,有数条石径散落其中,通往坡顶的五个台峰。石径串起了紫竹林、弥陀寺、圣寿寺等几处寺院。紫竹林香火旺盛,相传日本临济宗僧人从南五台紫竹林请观音像回国,途经普陀山为大风所阻。于是在普陀山潮音洞前紫竹林建不肯去观音院。攀爬半个时辰,就到了五个台峰,五台都可以俯瞰市区,白居易在此作《登观音台望城》“百千家如围棋局,十二街如种菜畦”。南五台屋宇都为近来复建,凌空迎风,飞檐翘角,与山峰相险峻。相距都在十分钟内,是观景的好去处。

南五台是终南山隐士的集中地,南北两侧遍布住山修行的。从南五台后山石砭峪攀登,沿途会看到许多隐居者的屋舍。《新唐书》记载,读书人卢藏用未考中进士,到终南山隐居以获取贤名。如愿。被唐中宗征召入朝做官,担任左拾遗、工部侍郎等职。遂有终南捷径之说。终南山因此也蒙上尴尬。这个故事没有减弱终南山成为修行者趋之若鹜福地的影响,历代都有大量隐士住山修行。卢藏用同时代的司马承祯就是一名终南山知名隐士。现在全国各地来终南山住山的超过五千人。美国人比尔.波特在终南山寻访隐士,写了本终南山隐士的书《空谷幽兰》,他对隐士有这样的描述“当美国人要我类比中国的隐士传统与美国社会的一些现象时,我告诉他们,隐士很像研究生,他们在攻读他们精神觉醒的博士”。我觉得道出了修行的精髓。终南山的隐者文化包含着人类对未知的自然力和生命本质的探索,贡献了华夏文化里另外一种品质。是中国人闲适诗意生活的竹篱茅舍、负笈寻梦的精神家园、神仙们的梦幻故乡。这里有王维的辋川、老子的楼观、虚云的狮子茅棚。这些元素在滋养启发丰富着华夏文化和精神生活。

千百年来,终南山山坳峰峦之中隐居者行迹茅舍不绝,逸闻传说可马驮车载。今天仍然隐迹处处。引用几首当代隐者的诗作,感受他们的生活和精神世界。“四时心闲体亦闲,行看山来坐看山。夏爽秋澄日日好,今宵孤朗彻夜圆”。“幻事随缘了,无时且赋诗。非述意中意,但书知外知。信手拈来处,天造地设时。正斜齐放光,横竖乃舍利”。也有他们对邻居“法定修行者”的调侃,“一叶扁舟泛月湖,霞光为浪镜风殊。小五台高香板渺,未知僧兄出定无”。僧兄们当然没有入定,心在红尘误了敲木鱼而已。

当然流行的元素难免被人蹭热度。对终南山住山者分析一番,其中真修行者有三分之一;逃避现实者三分之一;今日之卢藏用们也有三分之一,他们以之为出名的捷径。真修行者其实也简单易辨,那些独居陋室或茅洞,做自己心灵的住持,不争利不图名者,你能说他们不是隐士吗?那些结茅空山,于茂林修竹中禅意生活的不也是修行吗?有时候想,也许真修就在洞穴茅舍中,没有仪轨,不求形式,不像其他的出家者,都出世了却等级森严、浮华堪比世俗世界。

圭峰是秦岭浅山中最醒目的山峰,在太平峪口,就在平原边上,又和三论宗祖庭草堂寺守望相助。一千六百多年前,鸠摩罗什在此翻译经律论传时,和圭峰朝夕相望,一定获得过启发。有诗人和敬亭山相看两不厌,鸠摩罗什译出的《中论》、《百论》、《十二门论》等数百部佛教经典,创立三论宗,这些文化遗产树立文化的山峰,与圭峰相看两不厌,成了中华民族宝贵财富。圭峰海拔不高,从东西两侧的太平峪、紫阁峪都可登临,又因为草堂寺的引流,便成了登山者的天堂,也是我独自爬山的开端。此前,想一个人登山,是有心理障碍的。怕迷路、怕野兽、怕意外,总之,独自是没有勇气爬秦岭的。有一年,单位组织材料,一帮人便封闭在太平峪一处招待所干活,图个清净,也没有干扰。一天,天气好也有空闲,看着视野之内的圭峰,心想爬到哪算哪,不会有什么危险,便独自攀爬了。山脚一段,临近太平河崖壁,路窄陡峭,走得有点发怵,不久进入山坡小路,路况就好了,路边灌木如围挡一样,沿之字山路往前行就可以了。攀爬约两个小时,接近峰顶,地势变得平缓,还有一家农户,庭院周围种满了蔬菜包谷。过后就进入登顶路段,路边有许多野杏树,满枝青杏顶花沾露,摘一枚入口,酸爽无比。峰顶几百米变成陡峭的砂岩路,路尽处建一砖砌拱门,入门登高十多米就到了圭峰峰顶,十几平米见方,建一二层楼阁。在这里俯瞰,草堂寺红墙褐瓦,太平河逶迤而北,西安市区遥遥可见。历代吟咏圭峰的诗词一一呈现眼前。顿觉不虚此行。由此发端,秦岭浅山诸峰一个个都成了好友。闲暇时光,独乐、众乐,乐在其中,几年下来,终南山浅山基本走遍。

二、在秦岭

参加工作不久,迎来了第一次去秦岭深处短期工作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陕西在全省开展农村社会主义教育。我们单位要派出工作队参加宝鸡凤县的社教。单位抽出七名同志作为首期工作队员,我们几个入职不久的大学生都成了队员。

能去秦岭里工作,我还有些期待。出发当天,同事们都来送行,把我们的铺盖行李装车时候,感觉像送嫁的场面。刚过完春节,关中大地上还洋溢着节日气氛,一路上都有耍社火的队伍。也许是受这欢乐气氛的感染,也许和我一样,都期待秦岭深处的挑战,几个年轻人一路说说笑笑,没有丝毫畏难情绪。当天到了凤县县城,双石铺镇。这是秦岭深处、嘉陵江畔的一个小城,宝成铁路、川陕公路都在此经过,是西北到西南的交通要地。等到第二天一早,我们参加了县委召开的动员大会,便赶赴我们的工作地三岔乡三岔村。

三岔村是古陈仓道上的一处街镇,川陕公路修通后失去交通优势位置。但仍是周围几个山村的中心,乡政府驻地也在这里。村子集中在一条二百多米长的古街上,沿街的房子大部分木头梁架结构老房子,好几处老房子已歪倒倾斜,里面还生活着人家。还保留着商业兴旺时的商铺风貌。商铺不开了,铺板钉死,封住梁柱,黑色的铺板成了屋子外墙。条件较好的人家翻建了砖木结构的平房。老街一侧的屋后是一条小河,另一侧是山坡,上面有农业社时期组织修建的仓坪。下街口顶着大路,路旁是一条大河。小河与大河,小街与大路在这里形成三岔口。上街通向秦岭里的山村。村子有三个村民小组,从下街到上街依次为一二三组。

工作队队长、报社的记者小陈和我负责三岔村,三人被村委会安排住在二组组长家。另外四人由副队长率领去了旁边的旧铺村。组长家是一个大四合院,他们一家住院内房子,院内上房住着组长父母,一对精神矍铄的老人,和蔼可亲。屋子里有一台28吋大彩电,当时在城市家庭也是不多见的。临街的一栋房子,中间开了大门,兼门道大厅。大厅两侧有四间客房,平时客人很少,便让我们住了三间。组长家经营家庭旅馆。大门上有个醒目的匾额“岭南旅社”。

安顿停当,在县乡干部参与下召开了村民大会。队长宣讲了我们的来意,介绍我们是来促进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,和文革时候的社教完全不同,初步解除了村民的疑虑。这次社教是针对包产到户十多年后农村集体组织流于涣散,各种矛盾浮现而进行的。

开始几天,是各种会议。村民开玩笑说十几年没开会了,现在都要补上吗?我们三人吃饭也下沉各自负责的村民小组,轮流到各个农户家吃派饭,每天向管饭的农户交粮票一斤,菜金一元。工作拉开大幕,接下来我们确定了清理账目,健全组织,发展集体经济的工作方案。改革开放,包产到户以后,农村集体经济就没什么了,账目当然也很简单,清理一番,集体财产仅剩个账面债权,就是包产到户时处理集体家畜农具折合的欠款,每个农户几元几十元不等。

村支书六十多岁了,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,身上还有枪伤,言语不多,却很威严。每天早晨,他会出家里后门,就到了小河河堤上,背着手走一圈,有时候会从上街口沿主街返回,街上的人便纷纷礼让问好。他出现的场合,没有村民敢造次,清理账目时候,有人借口在外面打工不配合,他给捎了个口信,这个人就回来了。起初,他不大主动参与我们的工作,有点旁观的意味。原来,他以为社教和文革时期一样,会整干部的。个别村民也有这种思想,有点期待发生点什么。磨合了近半月,才形成了工作合力。进入健全组织阶段,一番摸底,村主任和一、二组组长都提出不干了,支书无所谓,三组组长态度尚积极。当时,确实是没人想当村干部的,因为上级布置的任务多,计划生育和协助征税都很难,耽搁时间,还要面对村里家长里短的矛盾纠纷,有限的津贴常常是空头支票。和乡里商量沟通后,认为村子还需要个定盘掌舵的,确定支书继续留任,又积极做了村主任的思想工作,动员其挑起担子,物色培养妇女主任和团支部书记,组长在可物色合适人选。我负责的三组组长也是个老头,以前在山外做过买卖,也打过猎,算见过世面的。开了一个砖厂,家中建起了村子唯一的二层楼房。三组村民认为他的砖厂占用集体土地,运输车辆压坏了村组道路,有换掉的呼声。

我到组长家和他交流。组长讲起了猎人们的故事。打猎讲究合作配合,谁是主射手、谁是追踪的、谁是驱赶的、谁是包抄的都有分工。猎人打到猎物一般是平均分配,也论功行赏,比如猎到香獐,麝香要先给命中者剜獐子牙齿大小,再进行分配,这是规矩。猎人得熟悉猎物的脾性,什么动物爱走山梁、什么动物爱走山谷、什么动物喜欢夜间活动等等都得熟悉。关于动物们的习性,他讲了一个虎不失威的故事。有一次,一头华南虎被猎人们困到一座房子里,无法逃掉,猎人们轮番乱枪扫射,可看到老虎仍蹲踞屋中。直至半天没有声息,进屋察看,猎人们被看到的景象震感了。虎虽然身中数枪,已经死亡,却保持蹲姿没有倒地,不失威风。他说这是猛兽的天性。说到当组长的事,他只是觉得不当组长没了面子。有点动感情,说他为村组事情垫了资金,付出了辛劳,村民还有意见,那他不当组长了,砖厂关了,看村民以后去哪里打工。气氛凝固。也没有人愿意当组长。清缴欠款开始后,村民开始有了议论,甚至说怪话。有时候还故意把议论说给我们听。哎,没想到小小山村还这么多事情。

三岔虽在秦岭南侧,还是关中的习惯,作物也以小麦、玉米为主。轮流吃派饭,是工作要求。村民淳朴好客,热情常常令人感动。去谁家都是尽力招待。当地人习惯三五成堆,端上碗在门口街边吃饭,看到他们碗里端的大部分时候是包谷碴子酸菜,给我们的派饭却基本都是臊子面,好点的家庭还会炒个腊肉,浓浓地感受到村民的好客热诚。队长和小陈都是南方人,长期吃面,有点受不了,说面吃的胃都发酸,快撑不住了。也只是说说罢了,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。

三组有一户人家只有母子两人,独自住在河对面的山坳里,儿子已到中年,却没有结婚。原来是受了家庭地主成份影响,错过年龄娶不到媳妇了。老婆婆在仓坪修水利时腿被塌方压伤,行动不便,生活起居便全部由儿子照料。他家院子里种满鲜花,家里收拾的干净利索。看不出没有主妇的样子,甚至比其他人家有着更多的生活气息。村组事项,他都积极参加,每次轮到他家管饭,他都过河来叫我,一路上聊,说他家以前是地主,只能离开主街,离群索居,在山坳里搭个棚子,慢慢地拾掇成一个家,村里的事也没有发言权和存在感,现在比以前好多了。对我们的工作很支持。他做的饭每次都变着花样,有时候还会端上稀罕的米饭。当地不产米,米是从外面换来的。让我感受到浓浓的情意。工作结束临别了,他专程送了一块深山里挖出来的盆景石、他培育的花球茎、自制的豆豉送别。群众的热心让人心里暖暖的。直到现在还常常回忆起。

年轻人有热情,容易打成一片。我们的驻地成了村里青年的集聚中心,常有回乡青年来和我们交流。有的提出要承包大河对面山梁上的荒弃土地。我们便帮着起草合同。在其中还物色到了团支部书记,并列为党员培养对象。

在邻村旧铺工作的小李、小刘也经常来我们村玩。他们村子里村主任开铅锌矿,村委会办公场所就用的铅锌矿公司的,工作队各项工作都能得到矿上的支持,修路垒坝,组织开展群众盼望的工程。他们的组长是我们工作队的副队长,一位大哥,是我们单位的笔杆子,听说旧铺村因在川陕交通道上的留凤关附近,村子里有个酒铺得名,后来讹传成旧铺,工作队便和村委会商议,在社教中把村名改为酒铺,工作结束的时候,已办完了改村名的手续。我当时还觉得这是个虚事。多年以后,凤县的乡村旅游兴起,酒铺村成了有风景、有故事,也许还有酒的地方。才发现这件虚事比起我们许多实事意义还长远。凤县是国家三线建设的重点地区,深山里藏龙卧虎,隐藏着许多关系国家命脉的科研生产单位,凤州镇有家三线单位和我们工作关系密切,期间适逢他们研制的国之重器点火试车,请我们去观看,顺便也休整一下。遗憾的是没去成。后来他们也搬到西安,在秦岭北麓抱龙峪补上了遗憾。试车场面地动山摇,气吞山河,壮观震撼。我崇敬这些科学家们响应国家召唤,举家从首都迁入秦岭深处,无怨无悔。来的时候如山一样静,在山坳里做出的事却可以地动山摇。从北京搬到秦岭,繁华与僻壤的转换跟山里的花开花落一样寻常。呈现的精神跟无言的秦岭一样伟大。感慨人的价值和命运紧密相连,和时代同频共振。秦岭是中华民族的脊梁,这样的山加上这样的人撑起了民族的脊梁。国际形势好转以后,一些三线单位已开始外迁,到世纪末,竟然如退潮一般,基本搬迁一空。旧铺村附近有一家电子工业的单位当时已搬往安徽,人去楼空,是深山里现世的沧海桑田。秦岭山里多了一处处废弃厂房。秦岭却依然故我。

借着去邻村交流工作的机会,我们在大山阻隔的几个村子了解风土人情,虽然几个月没有回西安,大家也没出现情绪。期间碰到小陈生日,房东知道了,为她烙了一个大锅盔当蛋糕,让我们的秦岭山村生活有了别样的色彩。后来去房东家看电视,也知道了电视的来历。房东的妹妹解放前去了台湾,前两年台湾解严了,妹妹夫妇回来探亲,带了台大彩电,但是妹妹丈夫把彩电送给了他家亲戚。送走妹妹后,房东家自己买了台大彩电。

三岔村健全了村级组织后,征集群众意见,大家集中反映上街口的挡水坝有了年头,若遇洪灾,小河的水会灌进老街,小河河坝也被过往车辆压坏了,这些都存在生命财产安全隐患。呼吁多年没有解决。我们和村委会研究以后,确定村上组织加固挡水墙和河坝。村民的欠款折成工时用于工程。事关切身利益,也解决了拖欠问题,大家积极性高涨,老支书带领村组干部,把工程任务划分到各家,便男女老幼齐上阵,不到一个月,完成了任务。群众也看到了村子的活力。

一晃就过了四个月,任务完成返回,我们第二次来到县城。总结大会上被表彰为优秀。大家乘隙游览登临县城的地标景观丰禾山,山顶的几株大树上写满了祈愿祝福。队中的大哥也仿俗给我们四个年轻人祈愿,在大树上留下了美好祝福。多年过去,当年的人,有的已退休,有的离开单位,小陈移民到了澳洲,大家也没有了联络。我们的丰禾之约成了青春记忆。

时隔几年,到了九十年代中期,我又一次迎来了秦岭深处的工作机会,而且时长两年。心想,看来我是跟秦岭有缘。这一次,是在安康地区的宁陕县。任务确定,我看了一眼地图,这是秦岭地形图上地广人稀、褶皱最深的地方,意味着这里是真正深山老林。这个发现还让我有点兴奋。心底是有点喜欢去陌生偏僻的地方,而实现这愿望是需要机缘的。这次行动声势浩大,命名为“双万工程”,从全省各级党政机关选派一万名优秀年轻干部,到一万个行政村担任村书记或者主任。应该就是今天定点扶贫的早期形态。宁陕在秦岭南侧,是西(安)万(州)公路上的咽喉。清朝时为防止川楚白莲教,在此置宁陕厅,意为安宁陕西。单位领导亲自送我去的。出了西安沿国道南行,进入沣峪口就入秦岭了,这段峡谷路线,山体高大、峡谷幽深、弯道连绵。后来有西安的朋友开车去宁陕,上到分水岭就转晕了,不敢开了,电话求助外援司机去接。

走了半天才到了宁陕界面的广货街,以为快到了。问了知道,才走了三分之一路程。后面还要翻越月河梁,平河梁两道山峰。我兴致很高,隔着车窗眺远峰、赏美景,目不暇接。感觉路两侧的大山就如一扇扇巨大的天门,随着车子移动,打开了、合住了。甚至看得有点入神。翻越月河梁路段,许多地方悬崖一侧没有树木,扫一眼深涧胆战心惊,不由闭上眼睛。平河梁比秦岭分水岭处海拔还高,海拔虽高,看起来却不险。路两边多了冷杉林,山林连接高山草甸,景色秀美。这样不停的在秦岭里面翻山越岭,一百八十多公里路程,越野车走了六个多小时,方到县城。县领导迎接招待我们。一路上秦岭一天所见所闻,让我感慨一番。胡邹了一首小诗,名字就叫《秦岭》“天地英雄气,山河浩荡春。发源江与河,纳容风和云。不恋牖下安,投笔赴深山。欲问河清事,释卷入森林”可见当时多么豪情万丈。我两年的秦岭生活拉开了序幕。

我被分在老城乡寨沟村,寨沟村是宁陕自然条件较好的村子,水田多,离县城近,还在在公路沿线。老城乡在县城北五公里,是宁陕县的老县城,再往北五六公里就是寨沟村。我因为来自省城,安排吃住在老城乡政府。欢迎会也是在乡政府开的,村支书、主任、村民组长都来了,一次都认识了,工作也算铺开了。热情高涨,第二天去村里见了支书、村主任。交流一番,看着他们都有摊开的农活,便独自走访了一些农户。发现大家都忙着呢,大都去坡上干活了,剩下的都是老人孩童。也沟通不了。感觉自以为高大上的事情,却与村民有点各说各话的脱离。我们满腔热情的热火,村民静水一潭的平静,我们期望的,村民可能想都没想,也没有多少兴趣。关键村民都忙着,种田、养殖、砍柴、培育香菇木耳。这种生态里,我都感觉自己的多余、甚至碍手碍脚。

村民的生产生活场景很快有了印象。种田。沿河谷的低地、山坳里水源能及的地方都开辟成了水田。山脚的堰渠环抱水田。山脚上面就是秦岭山脉山体了。水田小麦水稻接替播种,一年两熟。农舍星罗棋布其间。山坡上种玉米大豆和其它作物。水稻是主粮,农民十分珍贵重视。养殖的畜禽主要是鸡鸭猪牛。鸡和猪家家都有,是山里农家的标配,跟家庭成员一样。个别家庭里有鱼塘,随意的养点鱼自己吃。培育香菇木耳养蚕养蜂也比较多见,田头屋后都能看到菌架蜂箱。靠山吃山,有劳力技能的人家会进秦岭深山获取特产,再派生出来一些特产贩运和养殖加工。我每天奔波在乡政府和村子之间,两侧的山峰青翠茂盛,有时候白云缭绕,田垄里人们在辛勤地耕作。河道里常常会看到抓鱼的。有时候,看见他们抡起大铁锤猛砸河水里的石头,有时候,则看到有人背着电瓶手持电线在河水中探寻。这都是方式特别的捕鱼而已。前者是把鱼震晕,后者是电晕,捡起来就是渔获。不得不说,河里的小鱼非常美味。常常会听见山里传出来“梆梆梆”的敲击声,那是菌农在伺弄菌棒,刺激诱发菌子生长。若没了其他外界的纷扰,这确实是一幅优美的田园生活画卷。

干部们也很忙。每天奔波在村子里。完成农业税、农林特产税、农田水利建设费,教育附加费等税费征收,开展计划生育工作,推进农村产业发展,主要是县上确定的板栗建园,落实保护天然林政策。被形象地总结成八个字“催粮要款,刮宫流产”。这就是当时西部农村的现状。真的是二十多顶大盖帽欺负一顶破草帽。客观讲我们要完成的工作任务跟农民的利益是有矛盾的。我的工作好像是干部与农民的中介,好像又不是,又好像随机在二者中切换。我也不明白。

县上确定了大力发展板栗产业的经济发展思路。要求各部局大力支持。板栗园建设就是村子的重要任务。板栗建园允许砍伐山林,砍倒山坡上的灌木烧荒是建园的第一道工序,劳动强度大,还很辛苦,甚至还有危险。砍灌清园会收获一些木材,灌木烧过的山坡种包谷、黄豆、土豆,头两年土壤肥力大,产量比较高,这也是推动板栗园建设的有利因素。但花费劳动力特别大,需要多方支持。寨沟村是县委办的联系点。有一天,主任带领县委办十多人来到村上砍灌清园。还真遇到了点险情,一名女同志踩到了灌木丛中的野蜂窝,被蛰了。这险情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。不明就里的会觉得不就是个昆虫蜇人么?当地人清楚,经常发生丧命蜂口的悲剧,村子里前段时间就曾发生过妇女被野蜂蜇死的惨剧,那还是树梢上的蜂巢被惊扰了。地面上的蜂窝可是防不胜防的。好在救治及时有惊无险。

收税是干部们重中之重的工作,一年四季,一半的精力都耗在这件事上。甚至干群矛盾大都因此而生。有时候,看到农民一块、几毛的凑起来的税费心里也不是滋味。干部们也不容易,梳篦子一样梳理发现税源,盯着到缴起算完成一笔任务。高峰季节,白天黑夜不休息,设卡收农林特产税,和应税者斗智斗勇。这是农村最艰难的时期,后来国家反哺农民,各种税费没了,种田还有补贴。传统农村才摆脱了民生苦焦的窘态。

计划生育是另一项“高压线”工作,一票否决的。摸到村上一名育龄妇女有违反政策生育的信息,但她一直躲在邻村的娘家。邻村离寨沟村虽一山之隔,但只能步行到达,得爬山大半天。这个雷不排,老城乡一年的工作就白做了。乡长亲自带上两个村的包村干部去解决这个问题,我也加入了队伍。我们九点多从寨沟出发,一路爬山,四五点钟到了邻村,邻村支书带路找到那个妇女,要求次日和我们一道下山。晚上四人围着支书家的火塘玩扑克、困了和衣躺在板凳上,度过了这个深山之夜。次日凌晨,天才放亮,乡长就带着我们出发了。我还担心女的晚上会不会逃掉。她按要求在娘家等候着。下山路上天下雨了,路途比上山时候难多了。我最狼狈,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跟着队伍。三四点种下来,乡里的车已在公路边等候,医院引产。任务完成。心想,宁陕山大沟深,历来人口都是外流来的,人烟稀少,山里的生产生活发展几乎都靠人力,计划生育政策执行代价太大了。值吗?

下派干部没有生产任务,时间很多。便办了个油印小报《寨沟农民之友》,自写、自编、自刻、自印,可能也是自弹自唱。宣传政策,介绍知识,转变观念。回头看,有的内容是站在我的立场视觉、依我的认知而成,脱离实际,可能贻笑大方了。比如有一期内容,我针对地方吃腊肉习惯,写了篇文章,分析腊肉饮食是自然经济时代的产物,现在科技发展了,有保鲜设备、流通发达,如果把养的猪当作商品,参与市场交换,每头猪可以多出五六百元的收益,每户每年可增收上千元,还吃了新鲜肉。其实这个立论是建立在我自己不习惯吃腊肉的基础上的,现在喜欢吃腊肉了,才觉得当时举动的可笑。纳闷怎么没有人给我指出来呢?或者辩论一番。估计我其实就处在人家的生态之外,老百姓眼里,就是个外人,不用计较。辩论也有,有一次碰到一个长者,问我为什么只支持板栗园发展?核桃也可以大力发展啊。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,便搪塞回答,这是县上的产业发展政策,规模建高标准园有补贴。现在看来,政策的接地气和灵活性上是不足的。我貌似晨来晚归,活动在村子里,改不了过客的属性。联系到好长时间不见村中的一个人了,问起来,回答上坡了,我不明就里,追问去哪儿这么长时间?人家笑着说坐八抬上坡,不会回来了。原来,人殁了,八个人抬到山坡上入葬了。

对我们的到来。地方上期望能引来资金就可以了。村主任60多岁了,风趣幽默,从他口中知道了山中的许多趣事,秦岭生活因此而减了寂寞。彼此熟悉了,他开玩笑说你给我们拉些资金就行了,回省城歇着玩去,年底我们也会给你考个优秀。他也是村上的一个灵魂人物,遇到村里人家的婚丧大事,会有“唱歌”这么一个环节的内容,村主任是主唱,唱词即兴发挥,起到渲染气氛,调动情绪的作用,但是其中喜怒哀乐绝对是真情流露,没有了演戏的成分。我感觉这是秦岭深山里老百姓的天问。它和秦岭其它元素一起构成了有生命、有温度的秦岭。唱腔是汉剧的腔调,这也是让我感慨的地方。秦岭深山中的人移民居多,大部分是为躲避战乱、灾荒从巴楚大地而来,所以文化成分中巴楚色彩更鲜明。一个个山坳张开臂膀收容了流离失所的苍生,也庇护了一方文化。称雄三秦大地的秦腔影响遍及西北,远到五千里外的伊犁,却被三千米高的秦岭阻隔,不能到达百公里外的宁陕。

村主任代表的地方群众的心愿是基层普遍的朴素愿望。可我哪来的资金啊,感觉比上班压力还大,想了不少办法,比如,在单位和同事支持下,发动同志们捐书建起了村图书室,安装了调频广播,资助了贫困学生。在朋友们的帮助下,把村小学列入财政计划,得以完成村学改造扩建。有些事顺水推舟,借力而为,就完成了。村子里缺医少药,看病不易,有个游方村医来村里填补空白,开了个药房,村民也认可。村上便协助他办好了各种手续,挂起了村卫生室的牌子。几乎没出什么力就办成了一件事。很是欣慰,写了小诗,《寨沟村卫生室开业有感》,“山里多疾苦,村野谁悬壶?一枝一叶情,切切慰手足。”现在读来还有点发笑。有些事就很费周折了。沟里深处的两个村民小组,出村的路走的是田埂,修路的愿望迫切,意见也难得的一致,大家都很支持。选线划线的时候,就有了阻碍,好几家不让路面占用他们的责任田。施工了,问题此起彼伏,放炮炸起的碎石打碎了屋顶瓦片,以前积极支持修路的女主人,转眼变脸,拦住施工要说法。路线碰触了古时的坟茔,干活的有了心理阴影,停工了。关键带头组织施工的村民组长施工时候还受伤了。磕磕绊绊,仅仅修了个能跑摩托车的山路。有路了村民们仍然高兴无比。

不久,安康地委在安康召开双万工程工作会,在会上见到了另外两个也来自省上机关的同志。作了交流。他们在更偏远的县。后来其中一个同志在为村上的项目奔波时候,出车祸牺牲了。根据他的事迹,还拍了部电影《家在远方》。

在秦岭之巅翱翔

随着户外活动兴起,秦岭爬山者越来越多,走的也越来越远。还发展出专业的服务领队团队。我对花大把时间、大量精力徒步露营开始并不认同,觉得本来是个休闲的事,弄得跟事业一样,就是登攀过哪个峰巅、征服过哪个冰川雪山又能证明什么?带来什么?受苦受累,还冒着生命危险图什么呢?这种思想后来却渐渐改变了。

有一年夏天,西安特别热,一个“老驴”同学约我去秦岭的高山草甸上露营消暑。他们骑行,周五晚上就出发了,我第二天驾车赶到汇合,一路上看到秦岭已经成了一个大营地,近西安处,车子塞满了路面,农家客栈、林间、山脚、河道里都被休闲的人们占领。露营地在平河梁高山草甸边的杉树林里,同学和他的驴友们已经搭好了帐篷,煮茶吃瓜聊天,还有躺在吊床上阅读的,一片惬意。两千米的海拔彻底把西安城的暑热逼退了,晚上甚至还有一丝凉意,繁星闪烁的星空、饱含负氧离子的空气、昆虫飞舞的万籁,是一种没有过的体验。露营归来,不知不觉,我也成了“驴友”,身影从终南山转移到秦岭之巅。

秦岭深处有个大寺村,曾是秦岭古道上的繁华处,商旅兴旺,因有所大寺得名。斗转星移,古道废弃,村子随之衰落荒弃,仅剩的农户都被政府迁到了山外。新世纪初,其云雾缭绕幽深静谧的景色渐为人所知,还被冠以秦岭秘境称谓。奈何徒步进入还是太远了,只是常人梦里的香格里拉。后来,户外运动爱好者发现,穿越了大寺,体力、经验、装备就能适应高强度的山岳徒步了。成功穿越大寺标志着徒步者已从浅山攀爬毕业成为“驴子”,这条穿越路线也被西安徒步者戏称为成驴之路。路线是从沣峪口进秦岭,车行一个多小时,在黄河水系和长江水系的分水岭下车,徒步登顶光头山,然后一路下行由高冠瀑布出山,完成一个闭环,徒步行程大约五十公里,拔高一千五百米左右,中途在大寺露营一个晚上,常规用时两天时间。由高冠瀑布进山、沣峪口出山称为反穿大寺,强度更大。

尚清晰记得我的大寺成驴之行。是参加冰岩领队组织的活动。十几人六点半从市区出发,全副装备,进沣峪口,到分水岭下车已是9点,简单活动热身后开始徒步。先是沿着简易路行进,路面被洪水损坏严重,沟渠深达三四十公分,高性能越野车可以从分水岭开到大寺村的。徒步走的是之字路上的捷径,便不停地在树林、灌木丛中钻进钻出。汗水、泥水交织,速干衣湿了又干,干了又湿,后来就是在灌木丛种攀爬,两个多小时后到达光头山,这里海拔两千多米,是本次徒步的最高点。山顶的风有点野蛮,带着丝丝寒意。大家在这里升火烧水,补给休息。各种气罐灶具拿出来了,却大都是煮碗面吃。感觉背上这么沉的装备有点不值。后面就是连续下山了,山顶的山坡上到处渗水,没有路,泥泞不堪。后来有路了,走了五六个小时,一个弯接着一个弯,无穷无尽,黄昏林子里路已看不清了,大寺村连个影子还看不到,有点崩溃。感觉在这大山的褶皱里面,我们渺小的如蝼蚁、似草芥。别看登山的队伍浩浩荡荡,在大自然里,我们跟这里生存的秦岭之子,大熊猫、金丝猴、羚牛没有两样,只是它们没有我们这样崩溃的累,它们却可能面临着有今天,没明天的生存险恶。卸下背包休息,累的索性依着山脚躺下。这时候来了一辆皮卡,搭车继续下行,驾车者是个徒步者先驱大哥,因腿伤已不再自虐徒步,这一次是带着外省朋友到大寺露营的。到了大寺一组,天已完全黑了,早到的领队和驴友们已经在一处废弃的农户院子里搭好帐篷,煮好了火锅,等着掉队者了。老驴们吃着火锅,喝酒自嗨,热闹无比。我疲惫不堪,匆匆吃了几口,钻进帐篷睡袋,露营休息。寻思要不要第二天联系皮卡大哥,搭他的车返回。睡梦里被一阵喧哗吵醒,原来帐篷外面来了一只狐狸在吃残羹剩汁呢。第二天清晨,感觉体力恢复了,胳膊腿虽然酸痛,还有劲走路,成驴的想法又占了上风。后面的路,拔高不多了,大部分是上上下下,沿着高冠河缓降,几处河边悬崖路段危险性挺大,曾经有大学生在此路段坠崖丧生。下午四点多,到了一处木桥,桥板上有人写了成驴桥字样。大家精神一振,纷纷留影纪念。过了桥再走半个时辰,便看到了山外平原大地。这条路线现在已被开发成秦岭越野跑,举办四五届了,并晋升为可积分的国际赛事。

成驴了,也开启了秦岭深处的户外运动之旅,跟着驴友们完成了秦岭之巅一个一个山头的徒步。草链岭、牛背梁、秦楚古道以及大寺路线上的鹿角梁、光头山、东梁、东佛沟、一个个山头一座座峰峦不觉之中都成了朋友,或一日往返、或穿越、或休闲,给生命和生活平添了色彩与乐趣。有时候想,这样的迈步一个个山峰,不是有点像那些山巅翱翔的鹰隼吗?徒步登山之初,也许有想证明什么、超越什么的心念,到了后来,就成了一种习惯,成了血液里的一种因子。这时候感觉我们也就是秦岭里面为食而忙的一头羚牛、一只熊猫、一个金丝猴,一种草木,泥里来,水里去,高沿低爬,我们仅仅是爬爬而已,它们的每一步都是为生存。我们的苦与累是自找的、甚至说是吃饱了撑的也不为过。我们都是大山褶皱里一个昆虫一样的生物而已。不能与它们的相提并论。生存的本能和秦岭里每一种生物都不能相比。人类也是一介蝼蚁。

冰晶顶是秦岭东部最高峰,海拔三千一十多米。冰晶顶登顶或者穿越都是秦岭徒步热门路线。沿西汉高速过秦岭隧道,由朱雀森林公园附近攀登冰晶顶,登顶后原路返回,是一日徒步;登顶后从冰晶顶北面下撤,最后由太平峪出山是两日穿越路线。起始点朱雀森林公园附近海拔已有一千六百多米,比西安市区高出一千二百多米了。每到周末假日,早晨7点至9点时段,登山口都比较热闹,通常会有十来支团队在此次第出发。我们冰岩团队是两天的穿越行程,8点半赶到出发点,热身后重装出发。每个人的重装的行囊里,必备的装备有,帐篷、睡袋、防潮垫、冲锋衣裤、防风雨保暖衣物、户外炉灶锅碗、食品药品饮用水、头灯电筒等个人防护用品。一个背包装乾坤,有十几二十几公斤不等。前半个小时有路可循,跟着领队往前走就行了。接下来的路是山涧溪流的河道,需要不断的在石头上腾挪闪跃。人人都专心前行,生怕掉队。这样的路持续两个多小时,路边高大的乔木渐渐变成灌木,路也变得更陡了,爬升显得举步维艰。慢慢的植被夹杂了箭竹,一簇簇、一片一片的,直至成了密密匝匝的箭竹林,这意味着海拔已经两千多米了,地势也变得平坦开阔。箭竹林中有羚牛等野兽踩踏出来路,踏着走才能通行,离开这兽道,寸步难行。密不透风的箭竹像一堵墙一样很难逾越,纵使想拨开箭竹枝桠,也会在竹林中迷失方向。箭竹林路程持续约半个小时,走出箭竹林,山坡变身草甸,阳坡处有一片板房子废墟,领队已经和前面到达的驴友做饭吃饭了。我们后面上来的时间已不允许做饭,简单吃点零食跟着队伍继续攀爬。山路又变得陡峭,视野也开阔了。这时候回望来路,许多山峰已在脚下。气温也明显变冷。向前方眺望,已能看到顶峰了。接近峰顶,松树多了起来,峰顶的松树没了山下看到的高大挺拔,树干上还生出根须,随风摇曳,长得奇形怪状,扭七歪八,只有两三米高,像巨大的盆景,在寒风中呼呼作响。冰晶顶是一堆房子一般大小的巨石重重叠叠堆积起来的,石头上布满青苔,最顶上的巨石上被人用红油漆刷出秦岭之巅四个大字。山顶的风挟裹着湿气,像雾又似细雨,一阵一阵掠过,似乎流淌着翻越山脊的队伍,能看见,也能摸着。已到了下午两点多,时间不早了,不敢耽搁,领队督促下撤。下撤才是受难开始,冰晶顶北坡比较平坦,峰顶是舒缓的巨石阵,石头上生长着苔藓或厚厚的草丛,要跨越一个个巨石才能前行。看起来像在石头上蹦蹦跳跳。走起来要特别小心。曾经有人脚卡在石缝里出不来命丧黄泉。大家都拄着登山杖小心前行。经过了石漠、高山野杜鹃林带,就是漫无边际的灌木丛和箭竹丛,似乎没有尽头,只有低头前行。队伍已经散开,收队领队带着我们落后的几人不敢停歇地追赶前队。落伍驴友中有一对年轻夫妻,妻子是第一次参加高强度徒步,不断地抱怨(后来变成了哭诉、怒斥)着丈夫,说丈夫骗了她,哄她遭此罪孽。屋漏又逢连阴雨,丈夫不幸崴了脚,简单施治后,靠一名领队扶着才能前行,好在一直是下山路线。天已经黑了,下山路变成了长满杂树和灌木的乱石滩,石头下面有汩汩的流水。头灯发出的光亮让人能看出这是一支行进的队伍,星星点点的灯光散得很开,在黑黢黢的秦岭里有点孤寂。天空不时有飞机轰鸣声掠过,格外刺耳,仿佛航线就在头顶。开路的领队不时用对讲机询问我们后队情况,鼓劲说很快就到营地了。我们也不嚷嚷建议领队就地扎营了,因为面对这乱石滩地形,哪怕扎一顶帐篷的地都没有,只有硬着头前进了。乱石滩下的水已汇集成了溪流,能明显听到流水的声音,能看到溪流的形状,后面的路上就不时的在河流上过来过去,裂石桥也变成了独木桥,这时已到了夜里十点多,我们看到前队扎下的帐篷,原计划营地还没有到达。临时扎营地点是以前林场废弃的生产路,压倒路面上齐腰高的茅草就能搭帐篷。各自匆忙支起帐篷,烧水,做饭,进入梦乡。第二天的的下山路只剩下对意志和毅力的考验了。早晨八点多拔营下撤,已经有路可循,一路向下,从这座山转到那一座山,反复盘旋而下,前路绵绵,也是走到崩溃。下午三点多种进入太平森林公园景区水泥路面,感到像解放了一般。离停车场还有三四公里,毫不犹豫乘上景区电瓶车奔赴停车场,完成了这次冰晶顶徒步穿越。在车上发现,高腰登山靴的两排鞋绳铝扣已经被乱石磨掉了黑漆,齐整整地露出白森森的原色。在冰晶顶往返的路线上,看到沿途树枝上挂了许多寻人的红布条,混杂在驴友们留下的路标中,甚是醒目。布条后面承载了一个登山者的悲惨故事。一名女学生独自攀登冰晶顶,失踪了。寻人布条是家人搜寻时留下的。多年过去,这个令人悲伤的山难,一直没有传来任何关于结局的消息,如化作春泥的花湮没在大山里。

秦岭主峰是太白山,是我国中东部最高峰,海拔三千七百七十多米,太白积雪六月天是关中八景之一。九十年代初,太白山开发旅游,在一个五一假期,我和朋友们去了太白山,是个一日游的行程。说是爬山,其实就是坐着旅游大巴,到太白山腰部位一游。进入秦岭,车子开了两个多小时,还在秦岭半山腰。因为要当天返回西安,下车只给了两个小时,而且特别强调,千万不能离开道路,否则危险巨大。回来几天以后,看新闻知道,就在我们游览太白山当天,咸阳有家企业的八名青年工人结伴游览太白山失踪,组织了大规模搜救,成了人人牵肠挂肚的大事。后来只有三人生还,其他五人在太白山不同地方遇难。此后十多年,太白山被我雪藏在脑海深处。不想去,却不断的被碰触,因为鳌(山)太(白山)已经成了国内著名的徒步路线,吸引来一批又一批的爱好者,而且因为这条线上发生的层出不穷的山难凶险故事,热度持续攀高。太白山与鳌山是秦岭第一和第二高峰,两者是秦岭的主脊,直线距离东西相距四五十公里,徒步距离需要攀爬直线三倍以上。线上分布着十几个峰峦山梁,都在海拔三千米以上。新世纪以来,在这条线上逝去的有名有姓的徒步者达四五十名,无奈地方当局于前几年强制封禁了这里的徒步。我已没有那样的热情、胆量、体力,远远地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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