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们关于中国诗歌的记忆中,诸如屈原曹植陶渊明、李白杜甫王昌龄、柳永苏轼陆放翁、白朴于谦关汉卿、纳兰袁枚陈维崧,乃至冯至艾青余光中、北岛顾城胡续东等诗人,仿若浩瀚星海,璀璨夺目,盈千累万,数不胜数。多少年来经过家传户诵,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篇早已融为浩荡的江河湖海,滋润着我们干涸的心田;或者垒成雄伟的山岳峰岭,矗立在祖国广袤的大地;抑或是摹作梅兰竹菊,斑斓了祖国壮丽的画卷……最终激励着一代又一代文人志士前赴后继、生生不息,不仅在自己的诗章里熔铸了一个个生动鲜活的意象,同时又观照着历史、品评着现实,或者鞭挞着假恶丑、讴歌着真善美。
我一直坚定地认为,美好的诗篇对于文学爱好者,如同仙山胜水之于好游者,一篇巨作就是一番气象、一节诗章就是一处佳境、一联名句就是一片美景。但是,中国有句古话叫做“水无源不活,树无根不成”,我们有没有想过:那些妙不可言的诗情都来自哪里?那些美不胜收的画意又来自哪里?一言以蔽之:来自诗人对现实生活的感悟。
纵观中国诗歌发展史,我们会发现,那些豪情万丈、忧国忧民的诗歌多出于乱世。清代诗人赵翼之《题遗山诗》有言:“国家不幸诗家幸,赋到沧桑句便工。”其意是国家遭遇风霜侵袭而飘摇不定,诗人才会有创作的素材,诗情才会激昂亢奋,而诗歌是激情的产物,倘若一直是安定的生活,诗兴就会平淡。所以,诗人必须是极度的愤怒和极端的情感,才会写出极好的诗词,此即谓“国家不幸诗家幸”。当然,诗人除了个人的文学才华和修养之外,还要有丰富的生活阅历。诗人如果饱经沧桑,诗情就会饱满真挚,这就是“赋到沧桑句便工”。后人所传的“文穷而后工”、“愤怒出诗人”之句就是从这两句诗里提炼出来的,“欢愉之辞难工,愁苦之言易巧”也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此中含义。
诚然,任何一种理论都能在现实中找到注脚。两千多年前,一心励精图治、富国强民却遭人陷害的屈原如果没有壮志难酬的悲愤,怎能有惊煞后人的《离骚》和《天问》?他怎能成为我国第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?又怎能成为我国积极浪漫主义诗歌传统的奠基人?想那南征北战、气壮山河的主战派辛弃疾遭当权派打压闲居信州时,如果不是因为看到山河破碎却不能杀敌报国而悲愤,又怎能有壮怀之作《破阵子》问世?这位曾经“气吞万里如虎”的猛将又怎能不顾影自怜哀叹自己“可怜白发生”呢?“不惜千金买宝刀,貂裘换酒也堪豪”的秋瑾如果不是面对异族横行、满目疮痍的社稷而忧国忧民,如果她不恨苍天“苦将侬,强派作蛾眉,殊未屑”,她又如何能够发出“身不得,男儿列,心却比,男儿烈”的感慨?又如何能够写出“休言女子非英物,夜夜龙泉壁上鸣”的壮阔诗句?
其实,诗歌的来源并非都是如此。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曰:“古诗云:‘谁能思不歌?谁能饥不食?’诗词者,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。”也就是说,人是有感情的动物,风吹则树不静,意动则情思萌,面对自然界的阴晴圆缺和生活中的悲欢离合,甚至于眼睛里的鸟兽虫鱼,你都不会麻木不仁、无动于衷。也就是说,只要你所处之环境能够牵动你的神经、能够开阔你的心胸、能够勾起你的情愫、能够触发你的灵感,你都可以捻笔成文、糅字为诗,当然前提是你要有诗的情怀,你要有诗的意韵,你要有诗的奇巧,你要明白“我手写我心”的意思,你尤其要懂得“一切景语皆情语”的道理,否则,你就只是宣泄,只是矫揉,只是顺口溜,只是无病呻吟罢了。不信?请让我们推开经典之门,从浩渺的诗林里信手拈下三枝,聊以解语。
东晋诗人陶渊明说,诗歌来自山情野趣。有《归园田居》为证:“种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。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。道狭草木长,夕露沾我衣。衣沾不足惜,但使愿无违。”南山原野,茅舍草屋,榆柳桃李,犬吠鸡鸣……这些在高贵的士族文人看来是难登大雅的世相,诗人却发现了蕴含其中的质朴、和谐以及充满自然本色情趣的真美。诗人在理想田园世界中发现了人格的尊严、朋友的挚情以及无尔虞我诈、相互倾轧的人生理想。我能不能说,田园山情、林间野趣正是陶诗人的灵感源泉呢?
晚唐诗人李商隐说,诗歌来自故交厚谊。请看:“竹坞无尘水槛清,相思迢递隔重城。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。”李诗人原是一直思念着远隔重城的朋友,由于神驰天外竟没有留意天气的变化,不知不觉间淅沥的雨点洒落在枯荷上发出错落有致的声响,听起来居然别有一番情趣。但诗人“听”到的绝不只是那凄楚的雨声,枯荷淋秋雨,萧瑟而凄清,无疑增加了环境的寂寥,更加深了对朋友的思念。可以说,如果没有对朋友这样的情意,也就没有了《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》这首上乘佳作。
南宋诗人赵师秀曰,诗歌来自遗憾惋惜。其诗《约客》写道:“黄梅时节家家雨,青草池塘处处蛙。有约不来过夜半,闲敲棋子落灯花。”你看,黄梅、青草、池塘、蛙声、雨声,构成了独具韵味的江南夏夜之景。在这寂静的夜里,赵诗人原来约好了朋友前来对弈,但是左等右等,客人迟迟不至,在百无聊赖之下,顺手拈起棋子敲下,灯芯烧残,落下时恰似一朵闪亮亮的小花。在这里,友人久等不至虽然使诗人感到些许的遗憾和惋惜,但诗人的心绪却于这一刹那脱离了等待,陶醉于窗外之景并融入其中,使他寻到了独得之乐,成就了一首传世名作。
其实,无论我们读到的诗篇是多么的华美,都是我们在用心去经历别人的经历、用情去感悟别人的感悟。如果我们想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和诗歌一样美丽,那就只有让我们去经历属于自己的岁月,去感受属于自己的那份或沉静或激越、或凄美或壮丽的百转千回。我们的现实世界并不完美,更不可能处处诗情画意。既然这样,为什么不让我们用天生的情感作诗、用本真的情绪抒意、用油然的情怀酬愿,从而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天马行空、逍遥一番呢?